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

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

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

以平常心论,所谓中国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这是一种很早就成熟了的实用文化,并且实用出了性格,其性格之强顽,强顽到几大文明古国,只剩下了个中国。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较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耶稣基督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时殉难,所以基督教富青年精神,若基督五十岁殉难,基督教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若是大略了解一些商周甲骨文的内容,可能会有一些想法。那里面基本是在问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牛跑啦,什么意思?回不回得来?女人怀孕了,会难产吗?问得极其虔诚,积了那么多牛骨头乌龟壳佛家哲学文化精髓,就是不谈玄虚。早于商周甲骨文的古埃及文明的象形文字,则有涉及哲学的部分。

甲骨文记录的算是中国“世俗”观的早期吧?当然那时还没有“中国”这个概念。至于哲学形成文字,则是在后来周代的春秋战国时期。

我到意大利去看庞贝遗址,其中有个图书馆,里面的内容当然已经搬到拿波里去了。公元七十九年八月,维苏威火山爆发,热的火山灰埋了当时有八百年历史的庞贝城,当然也将庞贝城图书馆里的泥板书烧结在一起。

三百年前发掘庞贝以后,不少人对这些泥板古书感兴趣,苦于拆不开,我的一位意大利朋友的祖上终于找到一个拆解的办法。

我于是问这个朋友,书里写些什么?朋友说,全部是哲学。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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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呢,源兵家而来,一部《道德经》,的确讲到哲学,但大部分是讲治理世俗,“治大国若烹小鲜”,煎小鱼儿常翻动就会烂不成形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社会理想则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衣、食、住都要好,“行”,因为“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不提,但要有“世俗”可享乐。

“无为而无不为”我看是道家的精髓,“无为”是讲在规律面前,只能无为,热铁别摸;可知道了规律,就能无不为,你可以用铲子,用夹子,总之你可以动热铁了,“无不为”。后来的读书人专讲“无为”,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只是越讲越酸。

《棋王》里捡烂纸的老头儿也是在讲无不为,后来那个老者满嘴道禅,有点儿世俗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虚捧年轻人,其实就是为遮自己的面子,我自己遇到超过一个加强营的这种人,常常还要来拍我的肩膀摸我的头,中国人常用的世俗招法佛家哲学文化精髓,话大得不得了,“中华之道”。我倒担心缺根弦儿的读者,当时的口号正是“振兴中华”,赢球儿就游行,失球儿就闹事,可说到底体育是什么呢?是娱乐。

爱因斯坦说民族主义就像天花,总要出的。我看民族主义虽然像天花,但总出就不像天花了。

汪曾祺先生曾写文章劝我不要一头扎进道家出不来,拳拳之意,我其实是世俗之人,而且过了上当中邪的年纪了。

道家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秩序,所谓“天地不仁”。去符合这个秩序,是为“德”,违犯这个秩序,就是“非德”。

2

儒家呢,一本《论语》,孔子以“仁”讲“礼”,想解决的是权力品质的问题。说实在“礼”是制度决定一切的意思,但“礼”要体现“仁”。《孟子》是苦口婆心,但是倾向好人政府。

孔、孟其实是很不一样的,不必摆在一起,摆在一起,被误会的是孔子。将孔子与历代儒家摆在一起,被误会的总是孔子。

我个人是喜欢孔子的,起码喜欢他是个体力极好的人,我们现在开汽车,等于是在高速公路上坐沙发,超过两个小时都有点累,孔子当年是乘牛车握轼木周游列国,我是不敢和他握手的,一定会被捏痛。

平心而论,孔子不是哲学家,而是思想家。传说孔子见老子,说老子是云端的青龙,这意思应该是老子到底讲了形而上,也就是哲学。

孔子是非常清晰实际的思想家,有活力,肯担当,并不迂腐,迂腐的是后来人。

后世将孔子立为圣人而不是英雄,有道理,因为圣人就是俗人的典范,样板,可学。

英雄是不可学的,是世俗的心中“魔”,《水浒》就是在讲这个。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其实常常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历代尊孔,就是怕天下大乱,治世用儒,也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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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电视剧《水浒传》

儒家的实用性,由此可见。

孔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有点形而上的意思了,其实是要落实生,所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态度真是好,不像老子有心术。现在老百姓说“死都不怕,还怕活吗”,时代到底不一样,逼得越来越韧。

有时间的话,我们不妨从非儒家的角度来聊聊孔子这个人。

儒家的“道”,由远古的血缘秩序而来,本是朴素的优生规定,所以中国人分辨血缘秩序的称谓非常详细,“五服”之外才可通婚,乱伦是大罪过,“伦”就是道。

之后将血缘秩序对应到政治秩序上去,所以“父子”对“君臣”,父子既不能乱,君臣也就不许乱了。去符合这种“道”,是为“德”,破坏这种“秩序”的,就是“非德”。

常说的“大逆不道”,“逆”就是逆秩序而行,当然也就“不道”,同乱伦一样,都是首罪。

“道貌岸然”,也就是说你在秩序位置上的样子,像河岸一样不可移动错位。科长不可摆出局长的样子来。

所以儒家的“道”,大约可以用“礼”来俗说。我们现在讲待人要有礼貌,本义是对方处在秩序中的什么位置,自己就要做出相应的样貌来,所谓礼上的貌。上级对下级的面无表情,下级对上级的逢迎,你看着不舒服,其实是礼貌。

最先是尊礼的孔子觉得要改变点儿什么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于是提出了“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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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是一种规定,道变了,相应的德也就跟着变。

像美国这样一种比较纯粹的资本主义秩序,钱就是道,你昨天是穷人,在道中的位置靠后,今天中了“六合彩”,你的位置马上移到前边去。

我认识的一位中国女作家,在道中的位置也就是级别,有权坐火车“软卧”,对花得起钱也坐“软卧”的农民,非常厌恶,这也就是由“道”而来的对别人的“非德”感。中国人不太容暴发户,暴发户只有在美国才能活得体面自在。

“五四”新文化亦是因为要立新的道德,所以必须破除旧道德,“五千年的吃人礼教”。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标榜的立新道德,内里是什么另外再论,起码在话语上继承“五四”革命传统的,我体会是中国共产党。

最看得见摸得着的“道德”是交通法规,按规定开车,“道貌岸然”,千万不可“大逆不道”。英国对交通的左右行驶规定与美国不同,“道不同不相与谋”,不必到英国去质问。

4

常有人将道家与道教、儒家与儒教混说,“家”是哲学派别。

留传下来的儒道哲学既然有很强的实用成分,那么“教”呢?

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里写过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其中的一段杂感是:“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这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里,最后一段经常被人引用,就是:“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这好懂,而且我也是具有“如此跃进”想象力的人,不必短袖子。现在全裸的图片太多,反倒是扼杀想象力的。

可是“不憎道士”的一段,我却很久不能懂。终于是在二十岁里的一天在乡下豁朗朗想通,现在还记得那天的痛快劲儿,而且晚上正好有人请吃酒。

什么意思?说穿了,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

道教管理了中国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因此历来世俗间暴动,总是以道教为号召,从陈胜吴广,黄巾赤眉,汉末张角一路到清末的义和拳,都是。不过陈胜那里用的还是道教的来源之一巫签。

隋末以后,世俗间暴动也常用弥勒佛为号召,释迦牟尼虽是佛教首领,但弥勒下世,意义等同道教,宋代兴起一直到清的白莲教,成分就有弥勒教。

太平天国讲天父,还要讲分田分地这种实惠,才会一路打到南京,而洪家班真地模仿耶教,却让曾国藩抓到弱点,湘军焉能不胜太平军?

道教由阴阳家、神仙家来,神仙家讲究长生不老,不死,迷恋生命到了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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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都成仙了,仍要携带世俗,就好像我们看中国人搬进新楼,阳台上满是旧居的实用破烂。

道教的另一个重要资源是巫签,翻一翻五千多卷的《道藏》,符咒无数,简直就是“十万个怎么办”,不必问为什么,照办,解决问题就好。

巫教道教原来是没有偶像神的,有形象的是祥兽,羽人。张光直先生说“食人卣”上祥兽嘴里的那个人是巫师,祥兽送巫师上天沟通,我相信这样的解释。

回到话题来,佛教传入后,道教觉到了威胁。

佛教一下带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神来竞争,道教也就开始造偶像神,积极扩充本土革命队伍,例如门神的神荼郁垒终于转为秦叔宝和尉迟敬德。

《封神演义》虽是小说,却道着了名堂。名堂就是,道教的神,是由世俗间的优秀分子组成佛家哲学文化精髓,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世俗的疾苦与希望,无不有世俗所熟悉的人来照顾,大有熟人好办事的意思,天上竟一派世俗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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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样一个世俗操作系统,还有自身净化的功能。

所谓世俗的自身净化,就是用现实当中的现实来解决现实的问题。比如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亲人痛哭不止,中国人的劝慰是:人死如灯灭,死了的就是死了,你哭坏了身体,以后怎么过?哭的人想通了,也就是净化之后,真的不哭了。

悲,欢,离,合,悲和离是净化,以使人更看重欢与合。

可以说,中国的世俗实用精神,强顽到中国从传统到现实都不会沉浸于宗教,长得烦人的历史中,几乎没有为教义而起的战争。

中国人不会为宗教教义上的一句话厮杀,却会为“肏你妈”大打出手,因为这与世俗生活的秩序,血缘的秩序有关,“你叫我怎么做人”?在世俗中做个人,这就是中国世俗的“人的尊严”,这种尊严毫不抽象。

中国古代的骂阵,就是吃准了这一点,令对方主帅心里气愤,面子上挂不住,出去应战,凶吉未卜。我在乡下看农民或参加知青打架,亦是用此古法。

6

至于禅宗,更是改造到极端。

中国禅宗认为世界实在的不得了,根本无法用抽象来表达,所以禅宗否定语言,“不立文字”。“说出的即不是禅”,已经劈头一棍子打死了,你还有什么废话可说!

你们可以反问既然不立文字,为什么倒留下了成千上万言的传灯公案?

我的看法是因为世界太具体,所以只能针对每个人的不同,甚至每个人不同时期的实在状态,给予不同点拨。如果能用公案点拨千万人,中国禅宗的“万物皆佛”也就是妄言诳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所谓公案,平实来看,就是记录历代不同个人状态的个案,而留下的一本流水账,实际是“私案”。现代人被那个“公”字绕住了,翻翻可以,揪住一案,合自己的具体状态,还好说,不合的话,至死不悟。

“说出来的即不是禅”是有来头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说出来的那个道,不是道,已经在否定“说”了。庄子说,“得鱼忘筌”,捕到鱼后,丢掉打鱼的篓子,也是在否定“说”,不过客气一点。有一个相同意思的“得意忘形”,我们现在用来已不全是原意了。

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与顿悟,是为争取不识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则是禅宗极其实用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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