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何以有某些特点

:中国文化何以有某些特点

​在前一章里我曾说,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反思。人在思想时,总不免受到生活环境的制约,处于某种环境之中,他对生活就有某种感受,在他的哲学思想里就不免有些地方予以强调,而另一些地方又受到忽略,这些就构成了他的哲学思想特色。

这种情况就个人来说是如此,就一个民族来说,也是如此。在这一章里,我将对中国的地理环境和经济环境略作分析,可以帮助我们对中国文化何以有某些特点,有一个一般的了解,具体到中国哲学何以有某些特点,也是一样。

中华民族的地理环境

在《论语》里,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第二十一节)读孔子的这段话,使我想到古代中国人和古代希腊人思想不同的由来。

中国是一个大陆国家。在古代中国人心目中,世界就是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在中文里,有两个词语常常被用来表达“世界”,一个是“普天之下”,一个是“四海之内”。住在海洋国家的人民,如希腊人,会不明白,居住在“四海之内”(比如说,住在克里特岛上),怎么就是住在“普天之下”。而在中文里,它就是如此,而且是有理由的。

从孔子的时代直到十九世纪末,中国的思想家们从来没有到海上冒险的经历。在现代人看来,孔子和孟子所住的地方都离海不远。但是在《论语》里,孔子只有一次提到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公冶长》第六节)仲由即子路,在孔子的学生中,以勇敢著名。据说原始儒家道家哲学提出了哪些观点,仲由听到孔子的这句话,非常高兴。孔子却并没有因仲由的过分热心而高兴,他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意思说,仲由虽然勇敢,可惜不能裁度事理。同上)

孟子提到海的话也同样简短。他说:“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尽心章句上》)孔子只想,泛舟浮于海,孟子也只是望海惊叹,并不比孔子好多少。对比之下,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出生在海洋国家,漫游列岛,又是多么不同啊!

中华民族的经济背景

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的哲学家们不仅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之中,还生活在不同的经济环境之中。中国是个大陆国家,中华民族历来依靠农业来维持生存。直到今日,中国的农业人口还在全体人口中占百分之七十五至八十。在一个农业国家里,财富的首要基础是土地。因此,在中国历史上,一切社会、经济思想以至政府的政策措施都以土地的分配和利用为中心。

在一个农业国家里,无论和平时期或战争时期,农业都同样重要。中国历史上,公元前四八〇至前二二〇年是战国时期——和今日世界在很多方面都颇为相似。当时中国分裂为许多封建的小王国。每个小国都把“耕战之术”作为国家的要务。最后,“七雄”中的秦国,在经济和军事上都占优势,得以战胜其他六国,从而使中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政治统一。

中国哲学家们的社会经济思想都强调要区别“本”和“末”,农业生产被认为是立国之本,而商业则被看为是立国之末端,因为经济生产主要靠农业,而商业只关系到产品的交换。商品的交换终究要以生产为前提,在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里,农产品是主要的产品,因此在中国历史上,各种社会、经济的理论和政策都重农轻商。

在一个重农轻商的国家里,商人自不免受到轻视。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把民众按行业分为士、农、工、商四等,士通常是来自地主阶级,农就是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这两种行业受到社会的尊重,任何人出身于“耕读世家”,往往引以为傲。

读书人通常并不亲自耕地,但他们一般出身于地主家庭,家庭的兴衰和农业生产的好坏直接联系在一起:农业收成好,他们受益;农业收成坏,他们也受连累。因此,他们的宇宙观和人生观都主要反映了农民的思想。再加上他们受过教育,使他们得以表达农民自己没法表达的思想,这种表达在中国就采取了哲学、文学和艺术的形式。

《上农》——农业的价值

著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吕氏春秋》书中,辑有各家哲学撮要,有一章名为《上农》,其中比较农民的生活方式和商人的生活方式,认为农民像婴儿那样单纯朴实,惯于顺服长上,比较不自私,他们的物质财产复杂多样、难于移动,因此,国家遭难时,农民不会弃置不顾;商人则自私奸诈,计谋多、不顺服,他们的财产简单、易于转移,因此国家有难时,商人往往自己逃跑,不顾国家。这一章认为,把农业和商业相比,不仅农业对国家更重要,而且农民的生活方式也比商人的生活方式高尚。这就是为什么要以农业为上。(见《吕氏春秋》第二十六篇第三节)这一章的作者看出:人的生活方式受经济背景的制约,而他以农业为上的思想又显示那个时代的经济背景对他的思想制约。

从《吕氏春秋》的观察中,反映出中国哲学里道家和儒家关于社会经济两派思想的根源。这两派思想主张如同两极那样背反,但它们又像同一个轴的两极,两个方面都同样反映了农民的思想。

“反者道之动”

在比较儒道两家的不同思想之前,让我们先看一下两家共同的一种理论思想,就是都注意到,无论在自然和人生的领域里原始儒家道家哲学提出了哪些观点,任何事物发展到极端,就有一种趋向,朝反方向的另一极端移动。借用黑格尔的哲学术语,任何事物都包含了对它自己的否定。这是老子哲学思想的一个主题,也是儒家阐发《易经》时的一个主题。它无疑受到太阳、月亮运行和四季嬗替的启发。对农民来说,注意这些自然变化是农业生产的必需。在“易传”中说:“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系辞下》)又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丰卦·彖辞》)“易传”中称这样的运动为“复”,《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在《道德经》第四十章,我们也读到类似的话,说:“反者道之动。”

这个理论对中华民族有巨大的影响,帮助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克服了无数的困难。中国人深信这个理论,因此经常提醒自己要“居安思危”;另一方面,即使处于极端困难之中,也不失望。在刚结束不久的抗日战争中,这种希望成为中国民众的心理武器,即使处于最黑暗的时期,还深信:“黎明即将到来。”正是由这种信仰形成的意志帮助中国人民度过了这场战争。

这个理论还对儒家和道家都主张的中庸之道提供了主要论据。“不为已甚”、“毋太过”成为儒道两家共同的格言。“过犹不及”,但处事宁愿不及,也不要过甚,因为行事过分,就将适得其反。

对自然的理想化

道家和儒家不同,因为他们是对农民生活中的不同方面加以理论化。农民生活简单,思想纯真。道家从这一点出发,谴责文明,鼓吹返璞归真;把儿童的天真烂漫理想化,鄙视知识。《道德经》第八十章说:“小国寡民……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不是对农民社会的田园诗式颂歌吗?

农民时刻和自然打交道,他们爱慕自然。道家把这种爱慕发挥到淋漓尽致,同时把属于自然和属于人的东西严格区分:一个是自然的,另一个是人为的。自然令人快乐,人为给人痛苦。战国时期的儒家思想家荀子评论道家“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道家这种思想最后发展到主张“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与宇宙合一。

家族制度

农民靠土地生活,而土地是无法挪动的。地主阶级出身的读书人也无法离开土地。一个人若没有特殊的才能,他无法离开祖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他的子孙也只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说,同一个家庭的后代,由于经济的原因,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由此发展起中国的家族制度,它的复杂性和组织性是世界少有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这种家族制度的理性化。

中国的社会制度便是家族制度。传统中国把社会关系归纳成五种,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在这五种社会关系中,三种是家庭关系,另两种虽不是家庭关系,却也可以看作是家庭关系的延伸。譬如君臣关系,被看成是父子关系;朋友则被看作是兄弟关系。这还只是主要的家庭关系,此外还有许多。在中国最古老的辞书——著于公元前的《尔雅》一书中,有关家庭各种关系的名称有一百多种,其中多数在英语中没有与之相当的词语。

中国的祖先崇拜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世代居住在一个地方的一族人,他们追溯首先在这地方定居的祖先,敬拜他。祖先成为家族的共同象征;作为一个巨大复杂的组织,这样一个象征是必不可少的。

儒家思想中的一大部分是这种社会制度的理性论证,也就是它的理论表现。经济环境成为这种社会制度的基础,儒家思想反映了它的伦理价值。由于这种社会制度是一定经济条件的产物,这些经济条件又是地理环境的产物。因此,对中华民族来说,这个社会制度和它的理论表现都是自然而然的。正是因此,儒家思想成为中国正统的哲学,一直保持到近代欧洲和北美工业化的潮流侵入中国,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为止。

入世和出世

儒家思想不仅是中国的社会哲学,也是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儒家思想强调个人的社会责任,道家则强调人内心自然自动的秉性。《庄子》书中说:儒家游方之内,道家游方之外。方,就是指社会。公元三、四世纪(魏晋)间,道家思想再次兴起。当时人认为,孔子重“名教”(把各种社会关系规范化),老庄贵“自然”(顺应事物和人的本性)。中国哲学中的这两种思潮,大体类似于西方思想中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思潮。试读杜甫和李白两人的诗,这两位伟大的诗人都生活于八世纪,从他们的诗里却不难分辨出中国思想两大流派——儒家和道家——对两人的不同思想影响。

儒家“游方之内”,显得比道家入世;道家“游方之外”,显得比儒家出世。这两种思想看来相反:中国文化何以有某些特点,其实却是相反相成,使中国人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得以较好地取得平衡。

在三、四世纪间,有一批道家试图使道家思想靠近儒家思想,后世称他们为“新道家”;在十一、十二世纪间(宋朝),也有一批儒家试图使儒家思想靠近道家思想,后世称他们为“新儒家”。这些运动使中国哲学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在本书第一章里,我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中国艺术与诗歌

儒家把艺术看作是道德教育的工具。道家对艺术没有正面提出系统的见解,但是他们追求心灵的自由流动,把自然看为最高理想,这给了中国的伟大艺术家无穷的灵感。由于这一点,许多中国艺术家把自然作为艺术的对象,就不足为怪了。中国美术作品中的许多杰作都是写山水、花鸟、树木、竹枝。在许多山水画里,山脚下、溪水边,往往能看见一个人,静坐沉醉在天地的大美之中,从中领会超越于自然和人生之上的妙道。

在中国的诗歌里,让我们读陶渊明(公元三七二至四二七年)的诗《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这正是道家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

中国哲学的方法论

农民的眼界不仅制约着中国哲学的内容,如前举的“反者道之动”,更重要的是它还制约着中国哲学的方法论。诺斯洛普教授(Prof. S. C. )曾提出:概念可分两种,一种来自直觉,一种来自假定。“来自直觉的概念指向某个事物,它的完整的意义可以立即从某个事物领会到。例如,蓝色是人对某种颜色的感觉,它是由直觉得到的概念。……至于由假设得出的概念,它的完整的意义是根据一个假设,用演绎法推演出来,从而认定的。……例如,'蓝色’用来描述电磁波的波长数字时,它是一个假定的概念。”

诺斯洛普教授还进一步说道,来自直觉的概念又可以分为三种:“在连续审视中已予区分的概念;连续审视而还未予区分或称不确定的概念;以及区分的概念。”按照他的意见,“儒家的思想可以界定为一种精神状态,其中不明确的概念以直觉、多重的运动构成思想的背景;而具体的区分的概念则以相对的、人文主义的、过渡性的往复形成哲学的内容。”至于道家思想,“则是以连续审视而不确定或未区分的概念构成哲学的内容”。

对诺斯洛普教授这篇文章中的观点,我并不完全同意。但是,在这些话里,他的确抓住了中西哲学的基本不同点。一个读哲学的中国学生开始学习西方哲学时,他会高兴地看到希腊哲学家也区别“有”和“无”,“有限”和“无限”。但是,希腊哲学家认为“无”和“无限”低于“有”和“有限”,这又使中国学生惊异不解,因为按中国哲学的看法,应该倒过来才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不同的见解,是因为“有”和“有限”都是明确的,而“无”和“无限”则是不明确的。由假设观念出发的哲学家喜欢明确的东西,而由直觉出发,则需要重视不明确的东西。

如果我们把诺斯洛普在这里所说的和我在本章开始时所说的结合起来,就会看见:在连续审视中已予区分的概念,由它衍生出还未区分的概念和分辨的概念,都在基本上是农民的概念。农民日常与之打交道的,诸如田地和庄稼,都是他们一看就认识的东西。他们处于原始和纯真的心态之中,把直接认知的东西看为宝贵的东西,这就无怪反映他们思想的哲学家们也同样把直接认知的东西看为哲学思维的出发点。

这也足以解释何以认识论在中国哲学里从未得到发展的原因。中国哲学家们对于自己眼前的这张桌子究竟是真实的,抑或只是幻觉的存在,从不认真对待(唯有佛家是对它认真对待的,而佛学来自印度)。认识论的问题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主观和客观已经有了明确的界限。而在一个连续审视过程之中,还没有明确区分主观与客观之间的界限,认识的主体和认识的客体还是浑然一体的。

这也有助于说明,中国哲学的语言何以是提示性的而并不明晰。它不明晰,因为它不代表用理性演绎得出的概念。哲学家只是告诉人们,他看见了什么。因此,他所述说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使用的语言却很简短。这就是何以中国哲学家的语言往往只作提示而并不明确的原因。

海洋国家和大陆国家

希腊人生活在海洋国家里,靠贸易维持繁荣,他们首先是商人。商人就要与账目的抽象数字打交道,然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提出了哪些观点,他们才和数字所代表的具体事物打交道。这些数字是诺斯洛普所说的来自假设的概念,因此,希腊哲学家也以从假设得到的概念作为思维的出发点。他们发展了数学和数学的思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认识论成为他们的问题,而且使用的语言如此明晰。

商人同时又是居住在城镇中的人。他们的活动要求他们在城镇聚居,因此他们的社会组织不是根据家族的共同利益,而更多是反映城镇的共同利益。这是何以希腊人以城邦为中心来组成社会,而中国的社会制度则或许可以称之为“家邦”,因为在中国的社会制度下,是通过家族来理解国家的。在一个城邦里,社会组织难以形成专制独裁统治,因为在同一等级的城镇居民中,难以找出理由来论证张三比李四更重要,应当享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在一个“家邦”里,社会组织是按人生来的地位,等级式地形成的,在一个家庭里,父亲的权威天然地高于儿子的权威。

中国人大多数是农民,这也可以用来说明,何以中国未能兴起一个工业革命,把中国带入现代世界。在《列子》一书里,有一个故事说,宋国国君有一次叫一个巧匠按照树叶雕刻一瓣玉叶。巧匠用三年时间刻出了一瓣玉叶,它如此逼真,以至无人能把它与真的树叶区别出来。国君感到十分得意。列子听说这事后评论说:“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列子·说符》)这是崇尚自然、谴责人为的人的见解。农民的生活方式容易倾向于顺乎自然。他们爱慕自然,谴责人为,在原始的纯真中,也很容易满足。他们不喜欢变革,也无法想象事物会变化。在中国历史上,曾有不少发明和发现,但它们不曾受到鼓励,却相反受到了打击。

处身在海洋国家的商人们,情况迥然不同。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见到语言、风俗都不同的他族人民。他们习惯于变化,对新奇事物并不惧怕。而且为了货物得以销售,他们必须对所制造的货物不断创新。西方的工业革命首先发生在英国这样一个靠贸易维持繁荣的海洋国家,不是偶然的。

在本章前面援引的《吕氏春秋》中对商人的评论,也可以用来形容海洋国家的人民;只是要作一点修正,把抨击商人奸诈、不讲道德,改为赞许他们聪明精巧。我们还可以仿效孔子的话说:海洋国家的人聪明,大陆国家的人善良。然后照孔子的话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不能详细论证希腊和英国在地理、经济条件上的相似之处,以及科学思想与民主政治之何以在西方兴起。但希腊和英国的地理、经济条件与中国迥然不同,就足以从反面论证我在本章对中国历史的论点。

中国哲学中的“常”与“变”

科学的发展已经战胜了地理的限制,今日中国已不再是封闭在“四海之内”。中国也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虽然还落后于西方,但来得迟比不来好。说东方被西方侵略,并不确切,不如说是现代化侵入了中世纪世界。中国要在现代世界生存,就必须现代化。

人们会问一个问题:既然中国哲学产生于过去中国的经济环境之中,它的内容是否只对过去的中国才有意义?

这个看法,也对,也不对。任何民族在任何时代的哲学里,总有一些内容只对处于当时经济条件下的大众有用;但是,除此之外,还会有一部分哲学思想具有持久的价值。我不敢说那是绝对真理,任何人都不可能担当起判定绝对真理的任务;只有神——如果有神的话——才能决定什么是绝对真理。

让我们从希腊哲学中取一个实例:亚里士多德曾论证奴隶制度的合理性,这是古代希腊人的经济生活对他的思想制约。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亚里士多德的全部社会哲学都只具有一时的意义。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中国思想。中国实现工业化后,旧的家族制度势必衰颓:中国文化何以有某些特点,儒家对家族制度所作理性论证的话也将随之而去。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儒家的社会哲学中就都是相对的东西了。

这是因为,古代希腊和中国的社会虽然不同,却都是属于我们称之为“社会”的这个大概念。有关希腊社会和中国社会的理论,其中有一部分是只对希腊或中国有效的理论,但同时,也都有一部分是有关人类社会的一般性理论。正是这后一部分,具有持久的而不是一时的价值。

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应用于道家思想。道家认为人类的理想国在于回到原始,这显然是错的。现代人相信历史是进步的,认为人类生活的理想国在于人类未来的创造,而不是在已经过去的古代。但是,有些现代人把无政府主义看作人类的理想国,这与道家的思想不无相似之处。

哲学还提供一种人生的理想。这种理想中有一部分是提出这种人生哲学的哲学家所处时代、地区和经济条件的产物,但也还有一部分是对于人生的一般见解,因此,不是只有一时的意义,而还有持久的意义。儒家的人生哲学大概可以属于这一类。按照儒家的理论,理想的人生虽然包含对宇宙的高度认识,但还是处在三纲五常的范围之内。这些人际关系的内容性质虽然随环境而变化,但是理想本身不会改变。如果认为,五种伦常关系的某些内容已经失去时效,因此儒家的人生理想应当全部抛弃,这显然是错的。反过来,如果因为儒家的人生理想应当保持,从而认为五种社会关系也不应改变,这显然也是错的。我们在学习哲学史时,应当对其中哪些是有永久价值的,哪些是可以改变的,进行合乎逻辑的分析。每一种哲学中,都有永久性的东西,各种哲学也总有其共同性的东西;正因此,不同的哲学才能互相比较,并进行翻译诠释。

中国哲学的方法论将来是否会改变?也就是说,新的中国哲学是否会不再把哲学思想局限于“由直觉得到的概念”之内?这是当然的,它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事实上,它已经在变化。本书末章将对这种变化作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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