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住着一个老和尚,我不喜欢到外国去

南怀瑾:住着一个老和尚,我不喜欢到外国去

南怀瑾:住着一个老和尚,我不喜欢到外国去

第一讲

南怀瑾:诸位好朋友,今天要讲一个问题,实际上是很严重的问题,全人类几千年来所追求解答的问题,就是生跟死的问题。这个事情的起因,缘于我们这位胡松年老同学,他住在美国纽约,学佛很多年。说到纽约,纽约有座著名的庄严寺,是沈家桢居士盖的。沈家桢祖籍浙江绍兴,出生于杭州。

胡松年:他这个月过九十三岁生日了。

南怀瑾:哦,都九十三啦!他是当年航业界了不起的人,在航业界很有名,和香港董建华的父亲董浩云、杨麟的父亲杨管北都是同辈的。他到了美国以后,为中国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就是集中了很多的学者,把中国的佛经翻译成英文。这差不多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在台湾。

后来发现纽约没有一个寺庙,他就盖了一个大觉寺,大部分都是他出的钱。当时在纽约,大觉寺是很大的庙,请了很多和尚、喇嘛。当年我在杨管北那里上课时,杨管北跟我讲:“老师啊,最好你去。”我就笑说,我不喜欢到外国去,他们人才多,不需要我去。

沈家桢后来又修了庄严寺,是北美洲很大的一座庙子,有人再三要求我去,几十年,我都没有跟他碰面,我到美国也没有跟他碰面。庄严寺现在住着一个老和尚,叫显明法师,东北人。这位法师,当年抗日战争时,有一段真实的历史故事。

当抗战打了五六年的时候,中国人发现日本人在捣鬼,修降伏法,想打败中国。佛教的密宗分为东密、藏密。印度密宗在唐朝时到中国的,到了明朝,中国人不大喜欢密宗,就流传到日本去了。日本高野山完全是修密宗的,在中国佛学界将这一部分总称为“东密”。中国民间画符、念咒、捉鬼这些,很多都与密宗相关。中国正统文化讨厌这个,但是印度及中国藏区比较欢迎,日本也保留了这些。

日本高野山的密宗,原来只有男和尚,不准女人上山,是对女性的歧视。后来有个日本的女性要上山修行,但是高野山的和尚绝对不答应。这个女的很不服气,一发愤,自己在山脚底下搭茅棚修行,后来开悟成道。你看,天下的女性真了不起!看到她成功了,结果高野山解除女性禁制,女性可以上去了。

藏密是在西藏扎根的,跟日本的密宗稍有不同,在唐代时传到汉地。西藏的密宗有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也有叫红教、花教、白教、黄教的。你们听说过的黑教,并不是佛教的,那是西藏原始宗教,也叫苯教,以咒术为主,在佛教进西藏以前就有了。

刚才讲到抗战时,我们发现日本人一边打仗,一边请高野山的密宗修降伏法,要把中国人打败。所以抗战第六年时,在重庆,国民政府让民间发动“护国息灾法会”,这是一个很大的法事,保护自己国家,把日本的法力打回去。当时请了两位大师主持,一个是禅宗大师虚云老和尚,主持显教的显坛;密宗的坛场,请了白教的活佛贡噶呼图克图主持。这两位都是我的皈依师父。学佛所拜的师父,有皈依师父、学法师父、剃度师父,各种师父,很多。至于皈依的师父,像我当年学佛,看到和尚有道就皈依,有些师父,我并没有跟他学,就是结个缘,等于密宗的结缘灌顶。密宗的灌顶包括:结缘灌顶、传法灌顶、智慧灌顶,有多种灌顶。

这是上课以前的闲话。讲到庄严寺显明法师,应该有九十多岁了,是我把他送去美国的。当年我们在重庆时,因为“护国息灾法会”是虚老主持的,我们见虚老时,就看到了显明和尚。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很喜欢,这个和尚像个和尚,人高高大大,相貌很圆满。圆满是什么样呢?就像玄奘法师的大弟子窥基法师,也像玄奘法师的相,很像样。

这个时候,日本人已经打到缅甸了,英国人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中国组织了青年军,叫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青年入伍从军。青年军中都是读到中学以上、有知识的学生,不读书了,出来从军打日本人。历史上,很多的小事情都是大事情,但是被大家忘记了。

当年我们在重庆狮子山,修“护国息灾法会”时,两位师父有空了,我们就和他们聊天。有一天晚上谈话,我还记得,他们说全国的青年为了救国,到处都有人参加青年军,天主教、基督教都有人去,可是没听说佛教界的青年和尚肯去参加。这个好像不大好意思吧!这位显明和尚就说了:“佛教界没有人去,那我去。”所以,显明和尚就去参加了青年军,他在总政治部做事,我们也这样分开了。

多年以后,我已经在台湾讲课了。那时沈家桢在美国那里修了两个大庙,请一个和尚当方丈,不到一年,不合适,走了;另请一个,不久又走了,不晓得什么因缘不合,都分开了。据说,沈家桢的太太很有钱,但很节省。人家告诉我,她节省到连这么一张手巾纸,用湿了以后都不丢的,贴在窗子玻璃上,干了以后拿下来再用,她那么节省,那么有钱,那么会做善事。后来,我在台湾办十方书院讲课,有人告诉我,有个东北人,雷宇霆居士,在外面讲经说法,讲得非常好。我说,从前在大陆没有听过呀,你们查查看是什么人。后来有人说他认识我。我说,我在大陆没有居士朋友叫雷宇霆啊,既然他说认识我,我去看他,或者他来看我就是了嘛。传话的人说,雷宇霆不来看你,说是怕你。我问为什么?传话的人说雷宇霆怕你看不起他。我说哪有这回事,那我去看他吧。

结果有一天,这位雷宇霆居士来了。我一看,我说是你啊!你是显明嘛!当年是虚云老和尚的首座,给大和尚帮忙的,等于教务长。我说,我不晓得雷居士就是你啊,你怎么不来找我啊?他说,我不敢,怕你骂我。我说,你为国家牺牲,不当和尚,去当青年军,现在又出来弘法,我应该尊重你,为什么骂你?然后他告诉我,他住在阳明山,可是佛教界的人士,他不大来往,他想,这些佛教界人士不会了解他,看不起他做了和尚又还俗当兵,实际上,他是为了救国去的。他是天台宗的传人。

后来我说,我们俩是老朋友,你赶快到我这里教书,就请他来上课。我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说,我想走了。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他说,到泰国去,泰国佛教比较兴盛。我说,你还想做和尚吗?他说,当然啰!我现在是居士,穿这个在家人的日常的衣服,到泰国我就恢复僧相。可是去泰国手续不好办,办了好几年也办不通。我说泰国有什么好玩,要么到美国!他说,美国想去啊,办不通啊。我说有办法。他有一个女徒弟很好,到现在都服侍他,他要去必须带她。你们一听,好像和尚带一个女人有问题,我从来不考虑这些。人家对他那么恭敬,年纪相差很多,相当于父亲带一个女儿,而且他身体也不好了,这个女的也不结婚,跟他学佛,多好一件事。我说两个人啊,我来办,马上把你们办出去,充其量花钱嘛!我就讲了一声,朋友们都来帮忙,就把他们办到美国去了,一直到现在还在庄严寺。

南怀瑾:住着一个老和尚,我不喜欢到外国去

为什么介绍这一段?你看我讲话,乱七八糟转了一大圈,就是由这位胡松年居士引起的,他是庄严寺的常务委员。在纽约,他们华侨里头有很多都学佛。他昨天还提出来,有一批华侨都修准提法,很想请我去给他们灌顶。现在答复你,我那么大的年纪,也不会再到美国去了。

你们想把显明法师请回来,他也不干。他原来是说不敢回大陆,他说自己曾在“青年军”做政治教官。哎呀,我说我也是政治教官,你就不要考虑这些问题了,还是回大陆吧,天台宗没有人传承了,你还不把天台宗传回去吗?他说,你去,我就去。我说我一定回去的,所以我现在回来了,也想把他请回来。但是我心里真不敢,九十几岁的人了,把他请回来,我自己都老了,老人还照应老人,多痛苦啊!

现在这位胡居士,跟我通信多年,你看他那个样子,很规矩、很老实的,常常提一些问题,文章也好,见解也好。他昨天说,那么多年的通信,积累起来有这么一本了,可以出一本书。他叫我看看,看哪些该发表,哪些不该发表。我还没有时间看。他每年都回来看我,很多问题当面谈。他最近的通信,就提到生死问题,因为看了密宗《西藏生死书》,还有老的一本《中阴救度密法》,讲到人死的时候,佛法怎么超度、帮助他们,这类的问题。这两种书,现在外面有英文版,我们这里的人,不大留意国际上相关的发展,现在美国人研究生死问题,认知问题,都是这些书引起的。

基督教认为人死了,最后受上帝的审判,佛教不是这个道理,中国人的观念也不是这样。人是会转生的,原来西方文化不承认,现在西方的认知也改变了,比较普遍承认,而且在追寻了,还到东南亚缅甸、泰国、柬埔寨,以及中国西藏各地研究。像这类事例很多,有些孩子生出来就讲,我是某家的老头子,现在投生到你这里来。现在美国人也跟着研究,找到这个孩子,把他抱回上辈子的家。那个孩子就说了,我的东西放在哪里,结果都找得出来。看到那个老太太来,就说,她是我的老婆。老太太不承认,他在老太太耳朵边讲自己两夫妻床上的悄悄话,老太太哇地哭了:真是我的老公!

这种故事还被拍成电影,有些不大准确,有些很准确。就是说现在国际研究的趋势如此,像美国人现在研究生命科学、认知科学,研究人是不是有前生后世。换句话说,西方的文化从不相信到现在整个在转变,在追寻这个问题,牵涉到密宗的《西藏生死书》,尤其密宗加了西藏两个字,很神秘。我们不说对或不对,只说这是个问题。

生死问题是佛教、道教、儒家早就研究过的问题,中国人几千年以来就相信有前生后世。人的灵魂,在佛学里头叫“中阴身”,也有翻译叫“中有身”,这是几千年前就有的学问。为什么叫中阴呢?我们死了,灵魂离开了原来的这个身体,还没有转生另一个生命以前,在此死彼生的中间存在的这一段时间,叫中阴。

注意,严格地讲,我们现在活着,也是中有身,因为这不是我们毕竟的生命。这一点,在这里先加以说明。佛学讲生死,有分段生死,变易生死。我经常问,佛学的基础在哪里?“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是所有佛学的基础,这是个大科学。很多人根本就不懂得佛学,都在瞎扯!也不相信因果。而你们只粗浅地晓得因果报应,其实随时随地都是因果。没有因果关系,这个世界一切都不成立,法律、政治、经济、医药、建筑、饮食男女,统统都在因果关系中。

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也讲报应,做好事的人上天堂,做坏事的下地狱。那么,因果是由谁做主的?谁判案决定让你报应?佛教不承认有人审判你的罪,判你下地狱、上天堂。为什么不承认?因为这是因果的道理,是个大科学,上天堂、下地狱,都是我们自主的。我们学佛,是要认识生命自主的东西,这个自主不是你现在想做主就做得到的,所以修行的重点在这里。

我一辈子研究哲学宗教,为什么重点在佛法呢?中国儒家、道家跟佛家一样,都在研究生死问题,但是没有佛法交代得清楚。佛已经修证悟道,知道我们一切众生、所有一切生命、整个的宇宙,有个总的共同生命,是不生也不灭的,永远不变的。这个在哲学上的中文翻译叫作“本体”,一切生命的六道轮回,分段的生与死,只是这个本体的变化现象。

假定时间是永恒的,在科学上我们加“假定”二字是很严肃的,我为什么讲“假定”两个字?因为时间不一定是永恒的。假定时间永恒,那么,昨天、今天、明天,过去、现在、未来是时间的分段佛家关于生死的哲学,这是人为的知识思想,把时间分段了。

我们的生命也同这个原理一样,在所谓的本体上讲,时间是永恒不变的。可是我们现在变男人、变女人,女人嫁个丈夫,男人讨个老婆,然后生了又死,昨天、今天、明天,每一分、每一秒,身心、生命,随时都在变化,宇宙也随时在不停地变化。这是变易生死。

譬如说,我常常跟你们开玩笑,也是真话,有很多几十年不见的同学来看我,“老师啊,二十多年没有看到你,还是一样哦!”我说,我要是不变,那不是变成老妖怪了?其实我早变了,已经不一样了,这是变易生死。我经常引用《庄子》里提到的孔子对颜回讲的一句话,“交臂非故”,这怎么讲呢?你们现在的教育,不从古文入手,古人的文章就看不懂了。交臂,就是两个人擦肩而过,你过来,我过去,就是一下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你我,一切都变了,变得非常厉害。

那么,佛法的修持,像小乘罗汉了生死,充其量的是分段生死,认为这一生修行成功了,不再来了。可是大乘菩萨就会笑他们小家子气,不来?做不到的!就算你入定八万四千年,最后还是要出定的,所以说,小乘罗汉不是究竟,大菩萨才能了脱变易生死。

昨天晚上胡松年问我,释迦牟尼佛也是化身吗?没有错。什么叫化身呢?以佛教来讲,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一切菩萨都是化身,我们一切众生也是化身,只有一个中心不变的,叫作中央毗卢遮那佛;一切佛都是毗卢遮那佛的化身,一切众生也是他的化身。换句话说,都是本体的分化作用,而那个不生不灭的生命的本体没有动过。所以释迦牟尼这一生,成佛,做教主,他也是化身,阿弥陀佛也是化身。

在讲这个课题以前,我们要晓得,人类整个的文化,不论中西,一切学问,都是为了追寻生命问题。像现在大学里开了那么多课,建了那么多研究所,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物理学、化学、应用科技,等等,也是为了研究生命问题。如果与生命问题、生存问题不相干,这个学问不会成立的,自然会被淘汰。还有生存里的现象,我们叫作生活,为了生活,不管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花了那么多钱,培养孩子受教育、求学问,拿了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在我看来,也许我不对,我说求学问赚钱,或者做官,胡闹一阵,也都是为了一个生命问题。一切宗教也是一样。

印度在释迦牟尼佛以前就有宗教。现在的尼泊尔、巴基斯坦、孟加拉、阿富汗,原来都是古印度的范围。佛教后来传播范围很大,不仅包括整个印度次大陆,乃至东亚、东南亚、中亚、欧洲,也有部分包括在内。古印度的疆界非常大,不过其版图没有统一,言语文字有六十多种,到现在也不统一,而且他们自己也不注重历史。如果印度也像中国一样,有类似秦汉的统一,文字的统一,那就不得了啦。

这就看到我们中国文化的宝贵了。秦以后,我们文字统一了,很好地保存了历史文化。到现在,我们读古书,几千年以前的思想文字,一看就懂。不过,现在倡导白话文、简体字,而古汉语文字是中国古代历史文化宝库的钥匙,这是个大问题。

印度既没有统一文字,也不注重历史,再经过阿拉伯人、英国人的入侵,印度现在没有佛教了;现在的梵文也不是古代的梵文了。印度佛教随着佛经到中国来了,所以我跟有些练瑜伽的印度朋友感叹,我说,很想把你们老祖宗留在中国的宝贝交还给你们!他们说,我们也想啊,可是文字言语真的不行啦。我说,你们老祖宗,那么一个伟大的圣人——释迦牟尼佛,他的东西都留在中国了,没有中国保留,现在就都没有了。

至于语言呢,中国各地的方言那么多,到现在也还普遍使用。譬如广东话、闽南话,北方人就听不懂。所以普及普通话,尤其必要。当然不是说普及普通话就不要方言了,两个可以并存的。

世界上的各种文化既然都是为了这个生命问题,那么你们要学佛,知道佛悟道悟什么吗?为什么要悟道成佛?说穿了还是为了生命问题。为了追究宇宙万有生命的究竟根本,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生死问题、生存问题。佛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是梵文音译,翻译成中文来讲,就是无上正等正觉,无上正遍知,无上正遍道。什么叫菩提?就是悟道了,明白了。证得菩提,不只是道理明白,是身心都求证到了。“阿耨多罗”是至高无上,彻底的;“三藐三菩提”是正遍知,正等正觉,随时随地清醒、知道,不糊涂。“三”,意思就是正;“藐”是等,平等,一切平等。

为什么《金刚经》等经典上提到成佛,就是证得菩提?换一句话说,佛的大彻大悟,是彻底知道宇宙万有生命的究竟。到了中国文化,禅宗把这些名词都推翻了,就是“悟了”!悟了什么?唐代的大禅师说,悟了“这个”!“这个”是什么?干屎橛!狗屎!狗屎也好,这个也好,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好,上帝也好,主宰也好,神也好,都是代号。生命的究竟是讲不出来的,只好用个代号叫作菩提。

释迦牟尼佛,在这一代、这个世界上,所谓悟道成佛了,悟个什么道呢?彻底知道了,不是逻辑理论上知道,是知道一切生命的本体是不生不死的,没有生过,也没有死过,是悟到这个而成佛。譬如释迦牟尼佛,他也生来也死去了,同我们一样,这个是生命的现象,分段作用,就是像昨天、今天、明天、后天一样的,或是像去年、今年、明年,过去、现在、未来一样的。所以我说,唐人刘希夷有两句很有名的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中国的佛学道理,用这两句诗就说明了。这个生命就是这样,年年都有个春天,年年也都有个冬天,这是生灭两头的现象;念头、细胞乃至一切物质也是有生有灭,永远都是这样。找到了生命能生能灭的根本,叫作成佛,叫证得菩提。

换句话说,佛说一切众生,不止人,包括宇宙的物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这个本体的现象变化,都是分段生死,都是变易生死。变化不是究竟,不是根本,而是现象。但是这个生命总体的功能,是不生不灭的,不生也不死。

为什么佛教到中国,很容易就被吸收呢?因为中国文化的经典典籍《易经》,也讲过这个道理。《易经》有几个要点——变易、不易、交易、简易。所谓“不易”,有个东西是不变的,永远不生不死,根本的东西没有变过。“变易”就是变易生死,会变化的,宇宙万有、一切现象南怀瑾:住着一个老和尚,我不喜欢到外国去,有生有灭,随时变化,没有不变的东西。男女感情,父子感情,一定会变的,不变就不叫作感情了。“交易”就是变易中有交变,交叉的,感应的;这个交变感应,在梵文里就叫瑜伽,互相感应,相对应的变。“简易”,一切复杂的变化是由简易来的。只懂复杂,不懂简易;或者只懂简易,不懂复杂,都不通的。变易、交易、简易,万变不离其宗,只有一个不变的,就是不易(按:《唯识述记》卷二曰:言瑜伽者,名为相应。)。

就因为中国有这个文化的基础,道家、儒家,诸子百家,等等,引入印度佛家佛陀所悟的道理,吸收融合,成为东方文化。因此我也常常告诉西方人,孔子、老子、释迦牟尼佛,东方人;耶稣、穆罕默德,是中东人,也是东方的,没有一个西方人。西方的文化思想大多是与东方交流融合而来的。这五大教主他们各自传道传播的方法不同,因地制宜,当然,道理有程度的深浅,讲得最透彻的是释迦牟尼佛。中国的《易经》,对这个道理也阐释得很清楚。

譬如说,易经有八八六十四卦,有法则在变。你们要算命卜卦,算个什么?算也没有用。当你把这个事情说对了,对了以后,已经变成不对了,随时变去,所以没有绝对算准的,都是刻舟求剑。常常有朋友问我,老师啊,我去做生意,你给我算算卦。我说,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没有中间的。做生意要赚钱,拿出本钱来,如果也没有赚,也没有赔,可是你消耗时间精神,已经赔了嘛!你说赚了,赚来的这个结果已经过去了,当下还是没有,其实没有赚佛家关于生死的哲学,一切都是在变化的。生命的道理就是如此,这是一个大原则。所以学佛修道,所谓打坐参禅,大彻大悟,就是证得那个本来不生不死的,这就是佛学,也就是中国道家的修仙之学。

我常说,世界上东西方的文化,讲了半天,中国人有个其他国家都没有的文化,就是敢讲生命是可以“长生不死”的,只有中国道家敢这样讲。既然晓得那个本体是不生不死,我可以修持到同本体一样活着,去了死的一头,永远活着,道家叫“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休”,“宇宙在手,万化由心”,只有中国人敢做这个科学的假定,认为生命可以跟天地宇宙的寿命一样长久。宇宙是活动的,在这个虚空中,永远不停止地活动,没有休息过,我们的生命也与宇宙一样,永远活着不休。

佛不同了,佛晓得本体是不生不死,但是不讲,而是把这个生死保留起来。中国的禅宗、密宗虽不讲这个话,但有这个含义在。可是释迦牟尼佛得了道,为什么又走了呢?佛说,我没有走啊!我还在这里。而且最有趣的是,佛到八十一岁,要走以前,告诉跟他出家的弟弟阿难,阿难没有讲话。最后,佛宣布要走了,阿难就痛哭地跪着说:“哎!您不能走啊!”佛说:“我有意地问你三次,借你的口看因缘,我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不死,你看我留好啊,还是死了好?可是问你三次,你那个时候被魔王魇住了,头脑昏聩,都不答复我。如果你说我留,我就留下了,你没有讲,现在这个机会过去了;而且魔王要求我不能再留下去了,我也满足魔王的愿望,要走啦。”可是经上记载,佛吩咐他的四个弟子:迦叶尊者、罗睺罗(佛的儿子),还有宾头卢尊者,另外一个是君屠钵叹尊者,留形住世,身体留下来,在世上继续活着。据说,迦叶尊者现在还在云南的鸡足山那里入定,这个叫“留形住世”。这些都是研究生命问题的资料。生命问题、生命的道理就有那么严重。

讲到这个道理,先说明一下,我们佛学讲“道理”,“道理”是中国文化固有的名词,佛学到中国来之后翻译借用的。《解深密经》将“道理”分为四种:观待道理、作用道理、证成道理、法尔道理。

“观待道理”,一切物质物理现象、精神现象,都是这个范围,都是因缘所成的相对的现象。像花草树木,土石水火,各种生命,乃至自然界的一切,人类建造的房屋、家具、各种电器,国家、民族、社会、法律、政治、经济、伦理道德、军事、医药南怀瑾:住着一个老和尚,我不喜欢到外国去,我们的思想观念、情绪、讲的话、写的文章,包括自然科学同人文科学,这一切都是观待道理。“待”就是相对待的,因缘起灭的,因果生灭的。

“作用道理”,一切物质物理、精神现象,各有各的作用。譬如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大脑,等等;地水火风空、觉、识,都各有各的作用。

“观待道理”是从不同角度讲的,从现象上讲,一切物质现象、精神现象都是因果、因缘起灭的,相对的,不是单独的,也不是绝对的;换句话说,每个现象都必然随着因缘变化而变去的。“作用道理”是从作用的角度讲的,一切现象、一切因素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变化。

第三种是“证成道理”,是自己做功夫求证,科学求证到的。求证什么?求证法尔道理,本来的真理。你说一念可以清净,思想烦恼没有了,不受身体障碍了,这只是功夫,是要求证的,科学性的,这个叫证成道理。

第四种是“法尔道理”,法尔如是,不随因缘因果变化而变化,是本来如此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法尔”这个名词,是佛学到中国来之后,中国僧人创造的,意思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自然,本来如此。为什么不叫自然道理呢?一讲自然,怕落在唯物观念,又怕落在道家或印度外道的自然观的概念中了,所以另创一个名词——法尔道理。所谓法尔道理,是有个永远不变的真理,是当然的,推翻不了的。

我们一般讲的,随意说的,都是观待道理、作用道理,都属于观察对待,是逻辑,是作用。当然人们平常所说过的不合逻辑的话也很多,也是属于观待道理、作用道理。科学研究也是观待道理、作用道理,对证成道理、法尔道理的研究也是观待道理、作用道理。至于证成道理,是以本身的生命来修行实践并求证到的,是正念求证成功的结果。譬如得道成罗汉,成菩萨,成佛,这是证成道理。求证之中佛家关于生死的哲学,也有观待道理、作用道理。

这些道理的背后,最高层次的道理就是法尔道理,那是真理,是不变的;不是说没有证成之前,它不存在,而是它根本没有变过,变了就不是道了。当你真的求证到法尔道理时,那是得道了。“得道”也是打个比方,是观待道理的说法,因为“道”从没离开过你,也没有增一分或减一分。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回到本来面目。然后,发起各种妙用,那时法尔道理、作用道理、观待道理都圆融无碍了。以上关于这几种道理的分析,也都是观待道理、作用道理,只是帮助你解脱迷惑的方便方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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