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并行而不相悖”(深度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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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论

所谓哲学,生死之学。人有生死,生为有限、死则无限,哲学探究死后无限之生。死后无限之生,即死后之永生,这是有限之生抗拒死亡的希望,也是有限之生安身立命的根据。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并行而不相悖”[1]。于死后之永生,西方形而上学寄托超越之永恒,中国哲学追求现世之永续。永恒与永续,都是无限但却并不相同。永恒基于超越,是超越时空的无限;永续植根现世,是现世时空的无限——空间上的家国天下与时间上的永垂不朽——也就是家国天下之永续。比附西方形而上学超越之永恒,也就背离了中国哲学现世之永续,是“伪中国哲学”。

西方形而上学寄托超越之永恒,源于一种永恒信念;中国哲学追求现世之永续,则源于“绝地天通”。西方形而上学与中国哲学,其精神上的差异就决定了主题与方法的不同。如下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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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托于超越之永恒,西方形而上学的主题,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建构本体论与认识论;建构本体论与认识论,其方法为理性思辩,即通过理性思辩来建构理论体系。追求现世之永续,中国哲学的主题,就在于群己之间,个人于社会之中修齐治平、永垂不朽;永垂不朽,其方法为述而不作,述而不作的传承造就了传统与历史。

中国哲学在群己之间的事业,主张与行动一致,就是人生观。形而上学的理论转化为人生观,则需要人生哲学的建构。群己之间,述而不作的传承积淀为传统,传统积淀为内在的自觉,内在的自觉转化为积极的行动。西方形而上学,理论是人生观的源头;中国哲学,传统是人生观的根源。

中国哲学的方法,述而不作;西方形而上学的方法,理性思辩。理性思辩,是西方形而上学的方法,同时也是理性思维的方法。基于述而不作,结合理性思辩,就是当代中国哲学的方法。

一、现世之永续——中国哲学精神

1.“绝地天通”与“如神在”

中国哲学专注于现世,这源于“绝地天通”。“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寔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至,求用不匮。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2]

“绝地天通”,断绝“民将能登天”,专注于现世;民神不杂,民神异业,神为民所用。神为民所用,先贤前哲有功烈于民者、天地山川有利用于民者,可入于祀典。“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3]

“绝地天通”,民神不杂,民神异业。“子不语怪力、乱神。”[4]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5]神因依于民,依民而祭。“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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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地天通”,专注现世;神为民所用,是以“如神在”。“神道设教”[7],为民所用,正是“如神在”之精神。墨子“明鬼”,指向天下治乱,即出于“神道设教”之“如神在”。天下之乱,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8]

“绝地天通”,断绝“民将能登天”,专注于现世;民神不杂,民神异业,神为民所用,是以“如神在”。“如神在”,迥异于“神在”之信仰;“神在”之信仰,企求“民将能登天”,与神同在。“神在”之信仰,导向宗教,人服务于神,神是目的;“如神在”,专注于现世道家哲学与儒家哲学的差异,神为人所用,人是目的。

“绝地天通”与“如神在”,相较于西方形而上学,正好相反。西方形而上学,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专注并追求超越;“绝地天通”,断绝“民将能登天”,也就断绝了追求超越的冲动。西方形而上学发展为上帝信仰,成为了“神在”的宗教信仰;“如神在”迥异于“神在”,拒绝了宗教信仰的倾向。

“绝地天通”与“如神在”,专注现世之人生。“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9]“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10]

2.现世之永续

中国哲学关注现世之人生。基于现世,如何可能有其死后之永生?基于现世之人生,死后之永生,就在于现世之永续。现世之永续,就是中国哲学的精神。

现世之永续,是基于现世的无限,也就是在现世之中时空不断延续的无限。这种现世的无限,是空间上的家国天下,是时间上的历史传承。有生之年,在家国天下中造福于民,就能够于死后永垂不朽。现世之永续,是家国天下之永续;永垂不朽,非但是士人之追求,同时也造就了家国天下之永续。

在空间的家国天下中,造福于民,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齐治平,就是有生之年的事业。修齐治平,身是“己”、家国天下是“群”;修齐治平,就是“己”在“群”中的事业。中国哲学的主题,就是“群己”之间的事业。

在时间的历史传承中,永垂不朽,就是历史之永续。述而不作的传承,造就了传统与历史;群己之间的事业,基于传统与历史,继往开来。述而不作,注重传承。中国哲学的方法,就是述而不作。

现世之永续,是家国天下之永续;群己事业与述而不作,造就了现世之永续。中国哲学关注现世之人生,践行修齐治平,追求现世之永续。这种现世之人生,既包含了有生之年的事业,也包含了死后之永生。

二、社会与个人(群己)——中国哲学主题

1. 社会与个人(群己)

中国哲学的主题,就是“群己”之间的事业。传统的“群己”,按照现在约定俗成的称谓,就是“社会与个人”。社会与个人,翻译自西方的与,对应于中国传统的“群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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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观念于此有其重要的区别:西方的优先于,中国传统的家国天下之“群”则优先于“己”。中国传统的“群己”,沿用“社会与个人”;西方的与,则宜用“个体与团体”。

西方的个体与团体,个体优先于团体,团体由个体组成;但个体自由与团体规则,在根本上是冲突的。中国的社会与个人,社会优先于个人;社会本身就是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所,社会与个人在根本上是和谐的。

中国的社会与个人——也就是“群己”——社会之“群”优先于个人之“己”。《管子·大匡》云:“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则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11]社稷、宗庙、祭祀——与家国天下紧密相关——就是个人成其为人的依据所在。

家国天下之社会,优先于个人,同时就是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中国哲学的主题,就在于社会与个人的事业。这一事业,主张与行动一致;主张本身传承积淀为传统,行动事迹则载于历史。这种传统与历史,塑造了个人的家国情怀,也造就了家国天下之永续。

2.家国天下

中国哲学的传统,奠定于先秦诸子学。于社会与个人,先秦诸子有其不同的主张和倾向。如下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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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中庸,注重社会与个人的统一,成为儒家的代表;墨子偏于社会一端,强调改造社会,成为墨家的代表;老子与庄子则偏于个人一端,强调保全个人,成为道家的代表。儒家、墨家、道家,代表了社会与个人的三种基本倾向,于是成为了中国哲学的三种基本主张。

中国哲学的传统,奠定于先秦诸子学,而以家国天下为基本特征;于社会与个人,家国天下之社会优先于个人,这就决定了家国天下的特征。于家国天下,墨家、儒家积极进取,道家则消极逃避。道家的主张,倾向于保全个人,却也仍然以家国天下为前提。

《庄子·人间世》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12]基于家国的父子、君臣,就规定了个人本身。道家消极逃避,出于保全个人,却也仍然基于家国天下之社会。

魏晋以降,佛学东来。佛学之精神,在于追求解脱,有别于家国天下。佛学追求解脱,偏于个人一端,却也略近道家保全个人;偏于个人一端,佛学与道家于是融合为所谓“佛老”。道家之精神,在于消极逃避,仍然基于家国天下;“佛老”之精神,则以佛学为底色,追求解脱,视家国天下为虚幻。

佛学东来,佛学与道家融合为“佛老”,在中国落地生根。而士人之精神也为之一变,由关注家国天下转而关注个人解脱。宋明道学援佛入儒,号称儒家道统;宋明道学之道统,阳儒阴佛,袖手心性,悖于家国天下,是“伪道统”。

明亡之痛,痛定思痛,宋明道学之反动于清代成为风气。清代思想,本之道学反动,明道以救世,破斥宋明道学与经学观念,返于先秦诸子学;返于先秦诸子学,反本溯源,回归家国天下。清末民初,子学复兴,西学东渐。于此古今与中西,基于家国天下,明道以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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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述而不作——中国哲学方法

1.“述而不作”之学与教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13]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注重传承;注重传承,孔子强调学与教。

孔子好学。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14]孔子好学,诲人不倦。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15]

孔子好学,师学三代而从周。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16]孔子好古敏求,求之三代而从周。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7]

孔子述而不作,好学从周,同时期望弟子好学以传承。“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18]孔子谓颜回好学,“不违如愚”[19],“于吾言无所不说”[20]。孔子许予颜回好学,学与教之传承,述而不作。

颜回不幸早死!“颜回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21]颜回之丧,夫子恸矣,恐不得好学以传承。

孔子述而不作,好学从周,删削六经垂教后世。“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22]及至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经学取代了子学。

经学之传承,述而不作,特重注疏;强调“师法”与“家法”,在于述而不作之学与教。[23]述而不作,注重传承;学与教之传承,述而不作。

2.述而不作与理性思辩

述而不作,是中国哲学的方法。述而不作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并行而不相悖”(深度好文),注重传承。述而不作的传承,积淀为传统;基于传承与积淀的传统,就寓于述而不作。

述而不作的传承,传承的历史积淀为传统,传统本身积淀为内在的自觉,内在的自觉转化为积极的行动。基于述而不作的传统,不仅仅是一种主张,同时也是内在的自觉;积极的行动,就源于传统,源于这种内在的自觉。

行动的事迹,载于历史;历史的编撰,基于述而不作。孔子作《春秋》,述而不作;司马迁作《史记》,“其文直,其事核”[24],也是述而不作。述而不作的历史,承载着传承,也造就了传统。述而不作的传承,造就了传统与历史;群己之间的主张与行动,基于传统与历史,继往开来,达成现世之永续。

中国哲学的述而不作,有别于西方形而上学的理性思辩。述而不作,注重传承,强调学与教。异于《论语》强调学与教,柏拉图《理想国》的著述方法,则通过正反辩证来立论;正反辩证的理性思辩,就是西方形而上学的主要方法。

西方形而上学,通过理性思辩来建构理论体系,其进展也体现为理论体系的创新与更替;中国哲学,述而不作注重传承,传承的历史就积淀为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理论体系之更迭,其历史就称为“哲学史”;中国哲学的传统——有别于西方形而上学的“哲学史”——继往开来、生生不息,既是历史又是当下。

理性思辩,是西方形而上学的方法,同时也是理性思维的方法。中国哲学的方法,注重述而不作,则略于理性思辩;但以西方形而上学为范式,述而不作的传统,却也被遗忘、被排斥。基于述而不作、结合理性思辩,就是当代中国哲学的方法。

[1] 《中庸》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2] 《国语·楚语·观射父论绝地天通》。《国语》,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并行而不相悖”(深度好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559-562页。

[3] 《国语·鲁语·展禽论祭爰居非政之宜》。《国语》,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166、170页。

[4]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第272页。按:乱神淫祀,子所不语。

[5] 《论语·雍也第六》。《论语正义》,第236页。

[6] 《论语·八佾第三》。《论语正义》,第98页。

[7] 《周易·观卦第二十》。《系辞上》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荀子·天论》云:“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荀子集解》,第316页。)

[8] 《墨子·明鬼下第三十一》。《墨子间诂》,第222-223页。

[9]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9页。

[10] 《荀子·王制篇第九》。《荀子集解》,第164页。

[11] 《管子·大匡第十八》。《管子校注》,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2004年6月第1版,第332页。

[12] 《庄子·人间世第四》。《庄子集解》,第38页。成云:“戒,法也。”

[13]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第251页。

[14] 《论语·公冶长第五》。《论语正义》,第206页。

[15]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道家哲学与儒家哲学的差异,第282页。

[16]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道家哲学与儒家哲学的差异,第271页。

[17] 《论语·八佾第三》。《论语正义》,第103页。

[18]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5页。

[19]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第二》。《论语正义》,第52页。)

[20]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2页。

[21]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8页。

[22] 《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史记》,第1947页。

[23] “两汉经师说经之书以百数,而立名各不同……要而论之,故、传二体,乃疏通经文之字句者也;章句之体,乃分析经文之章节者也;说、微、通三体,乃诠明全经之大义者也。……两汉之时,经学之授受各殊:一曰官学,一曰师学,一曰家学。……西汉初年,说经之儒皆私学而非官学。……博士既立,而经学之家法益严。……私学易为官学。……特西汉之时,多言师法,东汉之时,多言家法;师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国学发微》。《刘师培史学论著选集》,第132-133、139页。)

[24] “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汉书》,第27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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