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借十二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面反思中国文化命运

曹雪芹借十二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面反思中国文化命运

读小说就是读人物。《红楼梦》中真正重要的人物,除宝玉外,都是女性,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金陵十二钗”。曹雪芹借这十二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面反思了中国社会的特征和中国文化的命运。笔者在此就其中的八钗,分别谈谈她们各自的喻意和精神内涵。

探春湘云

把探春和湘云放在这第三组中,是因这两人在性格上正成对比:前者严谨决断,后者豪放散宕。

先说探春。

以前的红学评点派中有人对她作如此评价:“春华秋实,既温且肃;玉节金和,能润而坚。”笔者十分同意。探春是贾氏家族中唯一真正的改革家,她心忧盛衰之变,深悉凤政之弊。当其受命理家之时,彻底拒绝一切私心隐情、人脉关节,直以法家路线为原则,在大观园倡导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令人肃然起敬。但她对改革的风险和难度却远不如宝钗看得那么清楚。其改革终于未能给贾氏家族带来新气象,而只是不同利益的暂时重组罢了。其最终失败的原因,发人深省,却已非探春所能悟到。

贾家内部的两党之争,后来终于爆发为自己抄家(第七十四回)的丑事,这让探春极为痛心,当抄到秋爽斋时,她不禁悲愤而言:“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作者以探春这位有才干、忧天下的女子的遭遇及其最后的结局,写出了中国古代社会积弊之深,已成废墟,终无出路的真相。正如太虚幻境中的探春判词之所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次说湘云。

湘云的豪爽可人,在十二钗中独树一帜,给人印象极为深刻。孰料在规矩烦琐而陈腐落套的贵族家庭里,也能出得有魏晋名士风度的女性,由此可断作者写此人物必有深意存焉。

湘云原出于史家这一大家族,但于幼年时即父母双亡,只能寄居于叔婶之家。婶婶之刻薄使其不能自由红楼梦道家思想的体现,幸得贾母宠爱,才多有机会从游于宝玉钗黛之间,故而富贵于其早成镜花水月而已(如她在咏海棠诗中的自况:“也宜墙角也宜盆”),遂致放达无拘,超脱雅俗,直露性情,每每一扫烦闷之空气,快众人之胸臆,是为难得。

吾常思,湘云之豪迈与个性,是不是曹雪芹对未来中国新人格的探索?然观其言行,却仍以宝钗为伍,终不能领会黛玉之真诚和悲苦,甚而也发经济酸论,致厌宝玉听闻。何以如此?结论应是清楚的:若无新思想作根基,纵使个性张扬,也仍在虚无之中,正如魏晋文人的结局。故而湘云的人格特征,仍然不能代表中国文化的出路。

这恐怕是作者塑造此女性形象的用意所在。然湘云之风格,毕竟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慨,于渣滓浊沫般的社会中,足以彰显芸芸屑小之辈之不堪也。

曹雪芹借十二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面反思中国文化命运

迎春惜春

现论第四组:迎春、惜春。

先说迎春。迎春此人,初看无非“懦弱”二字。当贾府内两党斗争波及迎春之乳母、从而引发奴仆之间的激烈争斗(第七十三回)时,迎春的态度不是去正面处理,积极应对,反而是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只埋头阅读《太上感应篇》,自云:“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你们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就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听到此言时,连平时一概不管他人闲事的黛玉都忍不住如此评说:“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然而,笔者以为,若真以为迎春是一懦弱无用之人,那直是看错了的。试想,在这样一个表面平静优雅、内里斗争险恶的大家族中,聪明而果敢,如探春那样,以法家原则锐意改革,除弊求新,是不是一条出路?再或,温柔而机敏,如宝钗那样,以儒家之礼周旋包容于两党之间,求同存异,能否成功?把这一切的不可能性都已看清了的迎春,知道任何有意的作为都无补于事。她虽不像惜春那般因极高的“宿慧”而心入佛门曹雪芹借十二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面反思中国文化命运,却能自然地进入道家境界,以“道法自然”为原则,以“退让守雌”而应世。而其道家实践之真正的成功处,恰就在于能被众人视为无用之人也。

再看书中凡描写迎春之行迹处,在在总能看到道家的影子。现仅举一例。第三十七回讲姊妹们结海棠诗社的雅事,迎春被社长李纨推举为两位副社长之一,专司出题限韵之职。诗社成立的当天便搞了一场诗赛,由迎春负责起题定韵。迎春开口便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你看,这不是活脱脱一个道家来了吗?

再看她如何限韵。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随手一揭,见上面是一首七言律诗,便定体裁为七律。随后再向一个小丫头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而立,便说了一个“门”字,这样,押门字韵,就算定下来了。她再拿出韵牌匣子,让丫头随手从中抽出了四块汉字,分别是“盆”、“魂”、“痕”、“昏”,这样便确定了七律的四联中每一联的末尾一字。这就是迎春的限韵法,无不如占卜一般,正体现了她反对人为决定,总以顺从天意为好的道家思想。道家思想,于迎春曹雪芹借十二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面反思中国文化命运,成了她在险恶的环境中的自在自保之策。然她终究还是未能得到保全,其婚后的遭遇是受其恶婿孙绍祖的蹂躏,早早离世。

在第二十二回中,迎春所写的灯谜里便隐藏了她的悲剧性结局:“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谜底是算盘。谜面之诗写得很妙,很好地体现了道家思想(人算不如天算),然而,制此灯谜者自身的实际结果恰恰又是“夫妻背道驰”(“阴阳数不同”),令人不免嘘唏。

至此红楼梦道家思想的体现,作者塑造迎春形象之寓意,当可明矣:迎春之志不在世事人情,而是意存老庄,以之避世。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可证道家精神终非安身立命之本也。

再说惜春。

惜春是妙玉之友。这个在《红楼梦》中时常被说成年龄尚小的贾珍之妹,竟是一个与乃兄截然相反的人物。她未曾经历红尘的折腾,却已早早看透这人间之种种所求的虚幻。她不喜作诗填词,与文学无缘,可见其志趣与人间悲喜情爱无涉。年纪尚小,即有出尘之想,或以为是她亲近妙玉而受了影响。实非如此。

妙玉身在佛门中,心在佛门外。惜春则正是相反,身在门外,心在门内。何以故?甚不可解。或许王国维的解释是对的:惜春乃天然神明,无需历梦历幻也。是所谓智慧根深,或曰“宿慧”。试看其如何对待那次“惑馋抄检大观园”的闹剧。当抄至藕香榭时,惜春贴身丫环入画被抄出了私藏之物,面对如此局面红楼梦道家思想的体现,惜春居然毫不为多年伏侍自己的丫环说情开脱,倒是主张不可饶恕:“快带了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这使众人不能理解。她的嫂子尤氏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之人”,她的回答很明确:“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又云:“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读者诸公试想,惜春有无道理?窃以为有一定道理。

佛理明白:这天底下终究是谁都救不了谁的。今日可救,未必明日后日仍然可救。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生。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然而,惜春毕竟还只在小乘境界,这一点也须指出,她只求自己解脱,并无普度众生之大慈悲,故只从无情处看世间,终未入禅宗之大悲悯。这或许也是雪芹对大乘佛教不存希望之表现?笔者于此还不敢断言。

总而言之,《红楼梦》中的每一钗,各有其精神内涵(十二钗之一的巧姐,其形象应在已流失的后四十回原稿中充分展开,今恨不得见矣),各是作者对中国文化命运深刻反省的不同方面。需待大手笔作大文章有大总结,本文只是一小引耳。

王 德 峰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导

复旦大学任重书院院长

复旦大学教学名师

在复旦国学班讲授的《红楼梦》

备受学友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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