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随笔)儒道互碍,即互相妨碍,不是互补

(艺林随笔)儒道互碍,即互相妨碍,不是互补

【艺林随笔】

儒道互碍

□陈传席

儒道互碍,即互相妨碍,不是互补。

最简单地说:儒家是入世的,积极进取的,忠于君主,“始于保民,终于报国”“临大节而不可夺”(《论语·泰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道家是出世的,消极退守逍遥游是道家思想,远离权势(君主),遁迹于山林,不问国事,逍遥自在。

当一个人积极入世,积极进取,处庙堂之高,忠于君主,“修己以安百姓”,为国为民操劳时,如果有了道家思想,就要消极出世,退守山林,养身保命,“乘物以游心”,逍遥自由,这不妨碍他积极入世,积极进取吗?他还能在庙堂上和皇帝共同谋划国家大事吗?他还能为国为民操劳吗?

如果是互补,即一个入世的、积极进取的、忠君的人,有了道家思想就应更加忠君,更加积极进取,那叫互补。但一个积极进取的人逍遥游是道家思想吗,有了道家思想,便遁入山林了,这是互补吗?互碍才是。

如果一个人有儒家思想而没有道家思想,或者只有道家思想而无儒家思想,那也就无所谓互碍和互补。

如果一个人有了道家思想,他天天逍遥于山林之中,自由自在,但他又有了儒家的进取思想,他就必须放弃山林生活,攻读五经、考进士、当官、忠君、为国操劳,那么他道家的出世思想不受到妨碍吗?怎么互补?

孔子云:“夫召我者(艺林随笔)儒道互碍,即互相妨碍,不是互补,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孔子希望有人召他去做官,委以国任。孟子也游说于各国君主之间。而庄子钓于濮水,楚王派二人去请他来做官,委以重任,他说:“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庄子·秋水》)拒绝做官,宁可在野。一个不想做官的人,他还希望朝廷去招他吗?一个想做官的人,当君主来请他,他还会赶人走而去钓鱼吗?两者是互碍的,不存在互补。

孔子主张“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庄子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两者都是互碍的。

不仅儒道互碍,儒、道、释三家都是互碍的。儒学发展到宋代,成为理学,理学重点在批判、排斥佛教学说,同时也批判道家学说。道家思想(以老、庄为代表)也同时批判儒家思想,这就是儒、道、释三家互碍的铁证。如果互补,三家学说就应该互相引用,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全面,但是没有。

金元时耶律楚材在《西游录》中说:“以吾夫子(儒)之道治天下,以吾佛之教治人心。”宋孝宗赵眘谓:“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见刘谧著《三教平心论》)若一人而有儒、道、释三种思想,不是互补吗?这恰恰是最大的互碍。设想一个人按道家思想去“坐忘”“忘礼乐”“忘仁义”(见《庄子·大宗师》),而儒家是“无日不惕,岂敢忘职”(《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孟子·梁惠王下》),当一个人“坐忘”,忘掉一切,甚至忘掉自己肢体(“堕肢体”)时,忽然想起“进亦忧,退亦忧”,还如何“坐忘”呢?那不妨碍他“坐忘”吗?道家思想的人都是隐士,设想岳飞为保卫国家,保卫人民奋战在抗金第一线上逍遥游是道家思想吗,他忽然有了当隐士的思想,想退隐山林,他还能成为抗金英雄吗?

道家是“无是无非”“不谴是非”(《庄子·天下》),儒家是“是非分明”“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文天祥“辛苦遭逢起一经”(“经”是儒家经典),在南宋败亡大势已不可逆转时,他仍然招集义军,抵抗蒙元的侵略,失败被俘,元人劝他投降做元朝大官,他坚持民族气节,宁死不屈。如果他同时有了道家思想,“不谴是非”,他还能成为民族英雄吗?他甚至不会起兵抗元,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如果有了道家思想,他是不可能做出如此轰轰烈烈的事业的,因为二者是互碍的。

宋孝宗赵眘是儒、道、释三家思想都有的,他恰恰因为此而成为一个失败者。他即皇帝位之初,立志恢复,力主抗战,为岳飞平反昭雪,把主张投降的秦桧党羽逐出朝廷,起用主张抗战的将领,出师北伐,也得到了胜利。但符离之败后,他马上放弃恢复,又打击抗战派,起用投降派,向金朝求和,向金朝交纳“岁币”,称金为叔,自己是侄,卑躬屈节。其实他如果坚持儒道“知其不可而为之”,继续抗战,且金朝内部矛盾重重,金世宗统治极不稳固,他完全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宋史·孝宗本纪》后,史家云:“即位之初,锐志恢复,符离邂逅失利,重违高宗之命(即变抗战为投降),不轻出师……易表称书,改臣称侄(当侄皇帝),减去岁币,以定邻好……故帝用兵之意弗遂而终焉。”这就是他三家思想共存而互碍的结果。

《论语·子路篇》有:“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是说人如果没有恒心,连巫医也做不了;三心二意,要承受羞耻。赵眘为什么没有恒心,又三心二意,忽而抵抗,忽而投降,最终甘当人家侄皇帝,承受羞耻?就是他儒、道、释三家思想都有而又互碍的结果。

儒道从来没有互补,只有互碍。

六朝画论以宗炳的《画山水序》最有价值,宗炳的祖父、父亲及哥哥都是做官的。祖父承任宜都太守,父繇之,任湘乡令,兄臧任南平太守。宗炳少时受过儒家思想的教育,后来道家思想占了上风,最后变为佛教徒。但当时佛教文献翻译的不准确,道家言“无”,佛家言“空”,道家言“静”,佛家言“净”,道家主“忘”,佛家主“灭”,道家主“虚”,佛家主“幻”,道家主“无欲”,佛家主“无念”,道家主“物我两忘”,佛家主“四大皆空”,都差不多。只是佛家认为死后可往西天极乐世界,道家无之。宗炳是佛教徒,其实思想还停留在道的基础上。他在《明佛伦》中说:“且坟典已逸,俗儒所编,专在治迹,言有出于世表,或散没于史策,或绝灭于坑焚。若老子、庄周之道,松乔列真之术,信可以洗心养身。”要到佛教王国,还要“老子、庄周之道”。我在《六朝画论研究》之六《〈画山水序〉点校注释》中已说得清楚。他的画论中“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道”,其中的“道”都是道家之道。但当他“家贫无以相瞻”,十分贫困时,统治者多次召他去做官,他都不去。《孟子·离娄》有云:“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岐注:“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家贫”还不去做官(得俸禄)是不孝的行为。宗炳为什么不去做官?是道、释思想妨碍了他,道、释都是力主返回山林,远离朝廷官禄的。所以,儒、道、释是互碍的。

王微是琅琊王氏一族人,王羲之是王览的第四代孙,王微是王览的第七代孙,又是《伯远帖》作者王珣的嫡孙。王微年轻时做过官,始为司簿祭酒,转主簿,后任太子中舍人。他的《叙画》也把山水画比作儒家的经典。但他后来又有了道家思想,早年积极进取,后来又因父去职,再后“屡召不就”,不再做官。如果他在儒家思想基础上,又有了道家思想,使他更加积极进取,在官场上求晋升,或者为国家做出更多的事,那就是“互补”。但他有了道家思想,却拒绝做官,好友江湛举他做吏部郎(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反遭他的嘲讽。儒和道就互碍了。

附记:李泽厚先生去世的消息传来,我很悲伤,本想写一篇文章悼念他,一时不知写什么好。他在《李泽厚近年答问录》一书(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版)中,有一篇《回答陈传席的批评》一文,我是在他去世前一段时间才读到。他说我“少年骄横,可以理解”,但收入文集时已不是少年,“竟无所改进”“不作任何说明或修改”。我回忆了一下,1983年我研究生刚毕业的时候写了一篇《违背美的历程的〈美的历程〉》和李泽厚商榷(艺林随笔)儒道互碍,即互相妨碍,不是互补,发表在1984年1期的《美学评林》上。当时年轻,没有资历,有人找我写,又能发表,我就写了,指出了李泽厚书中的错误。二十多年后,李泽厚在《回答陈传席的批评》一文中,我指出的关键问题,他仍没有回答,只说:“我曾多次澄清《美的历程》并非艺术史著作,而只是一本欣赏书。”但欣赏就能不合历史史实吗?宋代已大量出现的东西,能说在元代才出现吗?后来我翻了翻,《美的历程》还有很多错误,于是就写了一本《美的真实历程》的书,这本书基本完成,但还需要把李书认真看看,改改,再充实。因为,我主要是直书自己的观点,但如果有人家讲过的内容,我就要删掉,有意见不同处更要谨慎,我一向反对“空言翻案”“无故改字”,所以还要认真看看,当时很浮躁,又因忙于组织黄山画派国际研讨会和全国博物馆明清绘画联展,便放下了,后来又调回南京,又出国。回国后,和朋友谈起这本书,朋友不主张出版,因为中国青年受外国思潮影响,主张一神论,不能接受中国传统“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哲学,李泽厚已被青年树为神,其他的神都不能再出现,而且只能维护这个神,不能反对。你如果出版,必然会遭到群起而攻之。我当时想,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已不再年轻,不必和人争吵。于是便没有去翻找旧稿。但发现李泽厚八十多岁还写文和我辩论,真佩服他有一股朝气。可惜我那本《美的真实历程》的稿子又找不到了。只记得李泽厚说“儒道互补”,我就在书中提出“儒道互碍”,那是1984年提出的,至今已近四十年了。我重写此文时,恨不能起泽厚于地下,共同讨论“儒道互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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